夜晚的潜水艇
📌 初二那年,我发明出了新游戏:对着阳光里的浮尘幻想。这时我已经有了点粗浅的历史知识。我想象一粒尘埃是一颗星球,我把这颗星球的历史从头到尾想象出来,从学会用火开始,一直想到造出飞船去探索别的尘埃。其间当然参照了地球上的历史。随后我发现用一整天来设想几千年的事,结构太松散,破绽太多,因此幻想容易流逝。只要我乐意,我可以用一天来想那星球上的一天,但工程太大,也不好玩了。最后我决定用一天来编造一百年的历史,我设定好物种、资源、国家、陆地形状等等,想了几天,一切就自行发展起来。想象这回事,就像顺水推舟,难的只是把舟从岸上拖进水里,然后只消一推,想象就会自行发展。
- ⏱ 2023-03-01 23:47:59
📌 自从开启了这场幻想,我白天的胡思乱想少了许多,因为要把想象力集中在夜间使用。但是依然不怎么听课,我不断完善着潜水艇的设计图纸,制定新的冒险计划。晚自习回来后,我在书房里开始构思这一夜的大致轮廓,然后敲敲桌面,坐着陷入幻想。幻想中的情节按着构思来,但也会有我无法控制的演变,这样才有意思。入睡后,之前的剧情在梦里延续。珊瑚的光泽和水草的暗影夜夜在窗外摇荡。
- ⏱ 2023-03-01 23:41:42
📌 第二天,我试图专心听讲,发现已无法做到。走神。不可抑制地走神。看着教室墙壁上的裂纹走神,想象那是海沟的平面图。对着一束阳光走神,无数星球在其中相互追逐。盯着橡皮走神,它的味道和潜水服的脚蹼相似——我在浅海中采摘珍珠时穿过。我翻开书来看,结果又对着课本前页十来个编者姓名发了半小时的呆,从名字揣测这些人的性格、相貌和生平。我脑中伸出万千藤蔓,每一条藤蔓又伸出无数分叉,漫天枝叶在教室中无声地蔓延,直到把所有人都淹没。
- ⏱ 2023-03-01 23:42:50
📌 第三天晚上,我想好了对策,关了房门,坐到书桌前。闭上眼。我让所有的想象力都集中到脑部。它们是一些淡蓝色的光点,散布在周身,像萤火虫的尾焰,这时都往我头顶涌去。过了好久,它们汇聚成一大团淡蓝色的光芒,从我头上飘升起来,渐渐脱离了我,像一团鬼火,在房间里游荡。这就是我的对策:我想象我的想象力脱离了我,于是它真的就脱离了我。那团蓝光向窗外飘去。我坐在书桌前,有说不出的轻松和虚弱,看着它渐渐飞远。最后它像彗星一样,冲天而去。
- ⏱ 2023-03-01 23:39:02
📌 陈透纳遗书的最后一段,交代了继承事宜后,他写道:“我反复画过一张画。深蓝色的背景中央,有一片更深的蓝。有人说像叶子,有人说像眼睛,像海里的鲸鱼。人们猜想其中的隐喻。其实没有任何含义,那是一艘潜水艇。我的潜水艇。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。它将永远,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。”公元2166年一个夏天的傍晚,有个孩子在沙滩上玩耍。海浪冲上来一小片金属疙瘩,锈蚀得厉害。小孩捡起来看了看,一扬手,又扔回海里去了。
- ⏱ 2023-03-01 23:49:24
竹峰寺——钥匙和碑的故事
📌 过去行军打仗,一般是埋个小陶罐在土里,罐口蒙层牛皮,人伏在地上,耳朵凑上去听。远处有兵马动静,自然就听到了。效果最好的,是埋个大瓮在地下,人躲进去听,能听十几里开外的声音。清末的时候,这寺庙被土匪霸占了,那个瓮估计就是他们埋下的,官兵要来剿,提前能听到。
- ⏱ 2023-03-01 23:54:05
📌 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。白天我在脑中过了几遍,有了点信心,这才等到夜里无人,下桥洞来验证。和尚们逃下山前,把贵重法器藏在佛肚中、莲座里,蛱蝶碑太大,只能另藏他处。我要不是因为自己要藏钥匙,设身处地地推想一番,也绝对想不到碑在哪里。看碑座上凹槽的宽度,可以估计出碑的尺寸,把竹峰寺前前后后想一遍,也只有这小桥较为吻合了。和尚们把原先的小桥抬起来,用石碑替换了其中一块石板,再原样放好,架在桥墩上。他们大概还在上面原样铺了层浅土,踩实了,弄得和菜园、厨房后门的土色一样,桥与岸浑然相连,不仔细看,都留神不到下面是石桥。被替换出的石板,如果就近扔在桥边,小将们见了,容易生疑,所以和尚们抬了它,远远地扔进南边的山涧里。就是这么简单一回事。慧航那么聪明,却总以为碑在竹峰上某处埋着,一来是灯下黑,二来他不理解我们藏东西时的心理。藏碑于桥,有字的一面向下,悬空着,不受土壤和雨水侵蚀;溪床里又满是茂草,将桥洞遮掩,隐蔽得很好。我们日日从桥上过,谁也不会想到蛱蝶碑就在脚下。
- ⏱ 2023-03-02 00:09:03
📌 唯有我知道它的所在,今后无论身在何方,都能用想象和它接通。也许多年后我会一时兴起,重来此地,将它取出;也许永远不会。只要我不去动它,它就会千秋万载地藏在这碑边,直到天地崩塌,谁也找不到它。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。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,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。我这么想着,最后凝视了一眼那道青苔,那块碑,就钻出桥洞,爬上岸去。
- ⏱ 2023-03-02 00:00:58
传彩笔
- 📌 他没来由地问:“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,但只有你自己能领受,无论你生前或死后,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——你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?”我想了想,问道:“你说的伟大,是那种孤芳自赏的意思吗?”“不是,是绝对的伟大,宇宙意义上的伟大。伟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会倾倒、折服、迷醉。但没有人会看到,这就像一个交换条件。”
- ⏱ 2023-03-03 09:02:57
音乐家
📌 一旁的民警队长不禁暗暗怀念起斯大林在世的年月,那时并不需要一把真实存在的萨克斯,只要有一点萨克斯存在的可能性,就足以将这个年轻人扔进监狱。这几年来,这道手续变得略为复杂了。
- ⏱ 2023-03-02 08:49:57
📌 说是上帝每造出一只椋鸟,就造出一段旋律,和它灵魂的形状完全一致,藏在世间某处,让这鸟去寻找。也许在泉流中,也许在树梢的摇荡中,也许正盘旋在某个人的脑子里。椋鸟终日乱叫,探索着新的调子,也学它听来的任何声音,就是为找它的旋律。一旦被它偶然唱出,椋鸟的形体就会立时化作灰烬,而它的灵魂就钻进那旋律里,再也不出来了……那么,这只椋鸟就死了吗?古廖夫问。不是死,是进入了音乐的世界了,那是比尘世更接近上帝的地方
- ⏱ 2023-03-02 08:54:02
📌 他童年唯一的爱好是用玻璃箱盛满土壤,在里头养蚂蚁。蚂蚁们浑然不知巢穴的每个角落都已暴露在人类的目光中,依旧忙忙碌碌地挖掘,搬运,分泌,摇摆着触角。玻璃是多么奇妙的物质,让地底的秘密一下子变得直视无碍。他精心地伺候着它们,又频频制造着灾难,往洞口灌水,薰烟,间或随机碾死一两只蚂蚁,或者扔进一只马蜂。看着蚁群一团溃乱,他忽然意识到这原是属于上帝的享乐。
- ⏱ 2023-03-02 08:56:46
📌 有一回他们审一首嬉游曲,一个审查员的描述是“阳光下旋动的花环”,基利洛夫的描述是“草地上一群孩童牵着手转圈圈”,其他人大致相似。古廖夫看了半晌,说,孩童们是在欢笑着做游戏,但笑得有些虚假;你们没注意到大提琴在低音部阴恻恻地徘徊吗?有个人拿着武器在一旁逡巡,监视着他们的欢笑。这是什么含义,你们好好想想。基利洛夫被他说得直冒冷汗。那个作曲家没通过审查,觉得冤枉,把曲谱送去莫斯科的审查办公室,结果过审了。演出反响不错,但半个月后,《真理报》上出现了严厉的批评文章。作曲家害怕得自杀了,莫斯科的同行也受到了处分。
- ⏱ 2023-03-02 09:01:07
📌 终于构想出一个方案:他强行控制自己,在作曲时绝不动用审查员的思维;在审查时刻意抛开创作者的品味。他还制定了详细的惩罚措施,严格约束自己。经过几年的苦心孤诣,他做到了让两者之间泾渭分明,同时又能切换自如。在审查时,在生活中,他是古廖夫,谨小慎微的古廖夫;在心中作曲时,他叫穆辛,他想象中的穆辛,他的面容也有了穆辛的天真和执拗
- ⏱ 2023-03-02 09:12:45